美剧《好汉两个半》中有这样一段情节:放荡多金、五毒俱全的帅气哥哥查理和离异窝囊、小气破产的loser弟弟艾伦,先后和同一个头脑简单、身材高挑的年轻漂亮女孩交往。在这姑娘提及兄弟二人在床上的表现有何不同时,大意是这么形容的:和自诩无敌的哥哥,就好像坐太空过山车,虽然刺激,但不会有什么危险性。和弟弟,感觉好比是坐在一辆由聪明袋鼠驾驶的汽车后座,虽然会经常冲出车道,但最后这袋鼠总是能把汽车跌跌撞撞地开到目的地。
二
在美院上学的时候,看过一盘翻录过很多遍的录像带,是关于巴塞利兹的纪录片。不知道是低画质造成的错觉还是事实如此,记忆中那个影片里始终是湿漉漉的雨天的感觉。巴塞利兹就是在那阴霾灰暗的色调中像个纯粹的体力劳动者一般在画室中劳作,影片的具体内容我忘记了,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一个细节:那个工作室的地面应该是沾满了未干的颜料,因为他经常险些滑倒。
在当时,我觉得这种工作状态有些野蛮狼狈,不太符合一个心目中的大师画画时该有的样子。现在想起来,那些年一定是在美院版画系整洁有序的工作环境里待了太长时间,产生了一种审美上的不自觉的倾向和偏差。
所以距离不一定产生美,距离倒是比较容易产生答案。
三
“表现”这个词在中文的语意中有一种不言而喻的指向性,而被冠以各种前缀的表现主义绘画并不意味着必须具备内在的强悍,况且即便是强悍也不一定得张牙舞爪。文学性地看,镇定、困守、牺牲也都可以是强悍的体现。巴塞利兹的绘画在鲁莽雄健的外表下有一种与画面相矛盾的、充斥着挫败感的精神力量,这种感受在看到他真实的工作状态之后会更为强烈。挫败感是隐藏在形象背后的,是脱离具体现实的描绘对象的,是抽象的。抽象的挫败感就是巴塞利兹的作品对绘画这个行为所给出的精神定义。关于绘画的绝对精神并不见得必指通常在抽象艺术中所提到的那种至上主义的解释,或是再低一级的关于形色背后的象征性和抒情性,也不是用来描述抽象表现主义中语言运用的绝对纯粹,是不是超级平面不重要,正如是不是超级精确不重要。
即使对巴塞利兹的绘画过程一无所知,也可以从完成的作品中感受到巴塞利兹在奋力的与画笔、与颜料搏斗。
绘画可以呈现出作者身体状态和绘画信念的强弱,这也不是说需要有多巨大的尺幅或者有多暴烈的动作或笔触,而是通过画面体现出来的那种人和画面,人和材料之间势均力敌的对抗关系。巴塞利兹的绘画包含着混沌和对抗,这宣告了他并不完全是凌驾于画面之上的创造者,人与物之间变得更生动、更有活力、更不可预料、不可设计。在对客观对象的主观写意和凝练的基础上,巴塞利兹在用笔和布局上表现出一种熟练与生涩之间的对抗,主观的涂抹与被动的描摹之间的对抗,从艺术史的整体上看,这样的绘画也可以形容为有一种“不熟练”感。“不熟练”是一种业余状态,但用一种必须具备极其专业的能力才可以建立起来的画面,去表现出“不熟练”的状态,用主动去表现被动,这方式非常具有格调。而最终画面所表现出来的濒临失控的感觉,材料所表现出来的强烈的不甘受作者摆布的独立意识,本质上都是作者赋予的,作者先赋予材料力量,然后再去努力征服它,抽象绘画具有魅力就是因为存在这么一个雄伟的过程。真正懂得画画的人都能够想见,这种拼命去反击、去控制的感觉真是太美妙了,巴塞利兹居然顺理成章地用具象绘画完成了抽象绘画的一个重要命题。
所以,看到抽象绘画的精神,就是看到这么一种人与画面以及人与材料搏斗过的痕迹。
与巴塞利兹绘画混沌中的对抗相比,抽象表现主义和许多抽象艺术都是清晰、工整的。
德库宁也是画人,也是运用了一种直接的表达方式,可那看似生猛,实则规矩的表现过程,那看似狂放,实则平稳的画面,就显得有些虚弱。类似的,还有弗兰兹·克兰,同样是在一定程度上用一个大开大合的图式,掩盖了绘画中顺畅、平滑的过程,而巴塞利兹是模糊了写实和写意,抽象和具象,也更能体现绘画这个行为的魅力。
现代绘画是需要体能的参与的,体能已经属于绘画语言的一个重要元素,膜拜强盛的体能状态也变成欣赏绘画的一个路径。超一流的极少数大师会在画面上展示出超越年龄的充沛体能,并持续到艺术创作的最后一刻。同时艺术家们往往会在晚年才充分暴露出自己的创作初衷和更加接近直觉的选择。
德库宁在晚年的创作转向了一种漂亮流畅简洁干净的画面,这种漂亮流畅简洁干净曾经被德库宁依靠体能和意志强行改头换面成另外一副面孔,“本我”,被“自我”变成了“超我”,可“本我”总是拥有强大的求生欲,“本我”迟早会浮现。
尽管衰老的巴塞利兹的作品也越来越透露出柔美和清秀,但在这些相对单纯的表面中还是会透露出巴塞利兹发自本能的维护自己绘画方式的意图,意图总是掩盖不住的,意图也总是会不自觉地参与进无论刻意与否的行为,意图可以是静悄悄的,是无时不在的,而行为不是。
五
周星驰的《唐伯虎点秋香》里,秋香的美貌是在一众丑角儿的簇拥下才算正式登场的,正如剧中人物所说:美女好似鲜花,是需要绿叶衬托的。
画也是这样。
所以,与巴塞利兹和德库宁相对的,还有另外一类绘画,它们所传达出的信息是满满的游刃有余,这种游刃有余的幻觉,既不是某种特定的风格化的产物,也不是刻意为之的语言特色,它基本就是一种气质。这样的作品都太熟练了,画面中的一切,包括材料特性,都在作者手中表现得像个听话的奴隶,顺从的臣服于作者的种种貌似完善的安排,这些绘画里面不会有力不从心的感觉,每一笔都安静的呆在应该在的位置,作者也从容不迫,有条不紊,按部就班的把各种元素恰当的依次呈现出来,在这样的绘画方式中,假如不能把“纯熟老练”通过极度个人化的语言运用来做到把幻觉提升为具体真实独特的审美指向,往往就会显得油滑工艺,可见,假如无视笔墨材料自身的强大,就不能够赋予笔墨力量,在这种无可奈何的情况下,笔墨确实等于零。
六
所以,在面对画布,进入绘画动作之前,先自问一下,究竟是发愿修炼成为得心应手、炉火纯青、具备范本意义、闲适公子般的哥哥查理,还是投身做个渺小、忙乱、拼命去攫取、试探、占有,流民式的弟弟艾伦,还是有必要的。
画“好画”,就是这么麻烦。
撰文:张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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