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斐然:朝向一种新感性

艺术的使命不在于提供“美”,而在于通过其审美经验重组的方式,重塑人的感性能力,从而使人从异化中挣脱出来,从观者成为作者,成为真正具有感受力和创造力的人。

——蒋斐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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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性沙丘 十点睡觉艺术空间展览现场


798艺术:请谈谈这次策展的契机。

蒋斐然(策展人):最初是十点睡觉艺术空间想要与美术院校合作做一个展览。我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铜场。一方面,我所就读的中国美术学院当代艺术与社会思想研究所(ICAST)与铜场(T-Project)有着长期联动的工作计划,做这个展览正好是对我们研究工作的一种推进;另一方面,铜场确实是一个比较特殊的样本,为铜场做一个阶段性的展览对我来说比做一个普通的教学成果汇报展或优秀学生作品展要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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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媛媛《意愿强烈却》  雕塑 2020


铜场的性质很难被定义。铜场自称是一个计划,但就其历史上做过的无数个计划来说,“铜场计划”不能被理解成任何具体的计划或项目;铜场做创作、教学、展览、研讨和公教,履行着当前一个艺术机构所有的全部职能,但它并不是一个艺术机构。铜场在学院内部生存和发展,但铜场人自称是“野生状态”;铜场由雕塑与公共艺术学院的师生发端和运营,但其参与者与创作面向又远远超出了专业与院校的分隔与限制;可以说,铜场在某种程度上借助了体制的力量做着一些超出体制限制的尝试,但真正令我感兴趣的是它呈现出的复杂性与矛盾性:自身身份的矛盾性,参与者对其模式有效性的矛盾态度等等。铜场最迷人之处在于一群十分具有反思性和自省力的人不断地通过创作和讨论叩问着自身实践的有效性,这种诚实的态度使得铜场没有很快地陷入僵化的模式中,至今保持一种进进出出的活态。而铜场艺术家的作品,常露出无谓的天真之气或夹生之气,体现出一种未被标准化的本真经验与动人力量。这也是我所探寻的“感性”。由铜场的特殊性出发,“感性沙丘”展览既是对日益抽象化和具身经验贫乏的当代社会与艺术现状的一种反思,对艺术与政治这一根本关系的再次审问,也是从个人近期对“感性”问题的理论研究出发所作的一次实践尝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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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献《在光亮中》 雕塑 2020 

798艺术:展览前言是用沙子写出来的,请谈一谈这种特殊设计背后的想法。


蒋斐然:展览前言的功能是辅助观众理解展览的意图与主旨。但过于理论性的论述,常常造成文字与展览图像之间的脱节。空转的文字反而成为阅读与理解展览的壁垒。将前言文字用沙子做出来,其实就是在思考怎么让前言焕发出感性的力量,把学术性的文字转成一种对观者相对友好的图像体验。沙子制作的前言文字本身以一种景观式的方式呈现出一乍眼看不太清楚的文字,在显隐之间对应了“感性沙丘”隐喻,另一方面也随着时间进程,随着观众的误踩与破坏而字迹模糊,消解了前言论述的权威性。这些都暗合了展览主题思辨的几个面向。


798艺术:为了让观众在展览空间里调动自身感性力量获得更沉浸式的体验,你还做了哪些设计构思?

蒋斐然:初衷可能离“沉浸式”的想法比较远。我们的目标是做一个对“感性”问题有反思也有尝试的展览,而不是一个“沉浸式”的展览。当下铺天盖地的“沉浸式”展览未必是“感性”的展览,因为它们提供的是一种自上而下的没有选择的虚假体验。在这种体验之中,人其实是被体验的工具对象,而非体验的主体。换句话说,人的主体感受力并没有在这些展览中被打开和唤起,而是被封闭了。不少沉浸式的网红展就像一个个楚门的世界,是巨大的真人秀社会在艺术圈中的局部映射。六十年代,列斐伏尔和德波就已经在说,世界是一个所有人参与布展的巨大的展览。我特别警惕这个世界“大展览”和艺术圈“小展览”之间的同构关系。重提“感性”的目的不是要将展览拉回到“感官享受”的平面,更不是要强调其与理性或智性相对立的“多愁善感”(sentimental)的那一面,而是要回到“感知性”或“感受力”这一人本应该拥有却被社会系统所不断蒙蔽和废除的能力上来。艺术展览如果不能在这一点上有所建树,那都称不上有生产性的展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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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希文《热带》 装置 2020


具体来说,这个展览首先想废除“阐释”的权威性。因此我们将前言处理成了一堆沙子,并在展场中取消了所有的展签信息,只留下了一本作为工具的展览手册和一张作品位置的导航图。这么做的初衷就是想要去除掉先入为主的“艺术家阐述”,将观众对艺术作品的观看与体验归零。这个归零就是归于每个观者自身的身体感觉,知识结构与历史经验,因此他们将成为真正的作者,与艺术家共同完成对一个作品的书写与阐释。这个过程本身就是激发观众感性力的过程。其次,因为去除了展签,我们在展前册的设计上就格外用心地将其设计成一本“空间性”的工具册。作品图文简介的排序不再按照首字母或笔画顺序,而是完全对应于展场的空间位置。因此,观众翻开展前册,可以直观地对照版面设计的排布推测出展场中相应位置的具体作品。而册页中作品的背面正好是对应艺术家的简介与其亲自录制的语音导览。此外,我们对每个艺术家都作了去简历化的无差别处理,去掉了生平、教育与参展背景的介绍,只保留对作品的描述。所有这些尝试不一定成功地实现了“感性”唤起的目标,但至少这些调整中都包含着对这一问题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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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超《黑色—精卫填海》 雕塑 2017

798艺术:展览中的很多作品都给观者一种矛盾又共生的奇妙感觉,请结合部分作品和展览主题谈谈你的理解与思考。

蒋斐然:一楼的展厅可能比较有你说的奇妙感。这个厅展示了两个较大的圆形装置、两个动态视频、两幅架上作品和两挂窗帘各自在一进一深中遥相呼应。三种听不清具体内容的噪声在展厅中相互干扰,共同发酵。这一章节展示的正是不断升温的喧哗与骚动以及景观之下的盛墟:水与火,热能与耗散,文字与地图,政治与日常,亦真亦幻显隐交织。展陈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了去拜物化的最初设想,即不以单件作品为参考系,去突出留白的凝视效果,而以整体效果为基准,考量所有作品是否能够合力营造一个共时的场域,或一种艺术情境。这也比较契合此番将铜场作为一个整体来对待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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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航《追太阳》 影像装置 2019

798艺术:你觉得自己是感性的人还是理性的人?你是如何看待感性与理性这两种力量的?


蒋斐然:感性一词容易造成误解。展览标题中的“感性”一词对应的英文是“sensibility”,或许翻译成“感知性”、“感受力”、“识别性”会更达意。这个词在西方经过了漫长的演变,在今天它的意涵可以理解为一种完整的感知与回应方式,无法被化约为“思想”或“情感”,因此同时强调了感官的身体经验以及敏锐的识别力和批判性。也就是说,在这里,通常意义上的“感性”或“理性”的两种力量是相互作用、相互交织的。往小了讲,sensibility是一个人对其在世状态的把握,关乎一个人的主体性和完整性。往大了说,一个时代的sensibility可以被理解为一种知识型,即知识生产的感知性条件。这关乎时代中每一个人的精神处境,也是我近年真正想要处理的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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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如鹏《一种局面》 装置 2020


798艺术:你在展览文章中写道到“艺术的沙丘导航往往不是为了指路,而是为了迷路。” 为何是“为了迷路”?


蒋斐然:艺术的社会美育功能从来都不是为了给人提供一种教条,或者一种直接的解决方案。更多时候,艺术的政治性在于它能够呈现不可见者,言明不可言之物,从而以自身感性唤醒的方式,让人在艺术情境中突然意识到现实的困境与问题。也就是说,它更多做的就是揭露“沙丘”的真相,让人意识到迷路的现状,从而激发人的自觉与抵抗。而艺术也并不教会他/她如何走出沙丘,这种导航并不是地图或教科书,只是让观者进入一种“艺术时刻”。在这种艺术时刻中,人不再被计算和被规划,而是动用自身的感受力和判断力来决定路口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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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可《幸福家园工程》装置 2020

798艺术:你认为艺术能否让人们重拾“感性”?或是艺术能否创造出一种新的“感性”呢?

蒋斐然:美学,aesthetics从词源上说是一门“感性学”或“感觉学”,它的拉丁词根就是sensus,直接处理的就是sensibility的问题。艺术的使命不在于提供“美”,生产让人观看的作品,而在于通过其审美经验重组的方式,重塑人的感性能力,从而使人从异化中挣脱出来,从观者成为作者,成为真正具有感受力和创造力的人。因此,这个问题应该倒过来回答,任何不致力于感性重塑的艺术,不对现有的感性状况提出异议的艺术,都不是我所讨论的艺术。尽管作为异见生产者的艺术总是不断地被资本系统所收编,但这种重塑感性的生产性艺术是不会中断的。它总是在异见与同化,革命与收编的反反复复的历史进程中扩展和深化艺术的内涵与外延,并推动社会的变革与发展,而这也恰恰是艺术生态的活力与潜能所在。没有哪一种创造或突破是一劳永逸的,这也是艺术需要继续下去的动机。在翻越一个山头之后,身后的所有山头都将迅速夷为平地。也就是说,我们永远都朝向着一种新的感性,没有哪一种感性是最终的目的地。只要这个使命一直存在,艺术就将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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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性沙丘 十点睡觉艺术空间展览现场


采访/撰文:TaeTae
图片提供:十点睡觉艺术空间